利維坦按:
本文作者艾倫·萊特曼既是物理學家,同時也是一位小說家。他的一些關于自然的主張其實并不新鮮,自工業化以來,無數人文主義者就人與自然進行過諸多深刻的反思。他文中援引的盧梭、愛默生也曾在中國紅極一時。
只不過,如果對技術的擔憂沒有合理的解決之道,那么這種擔憂很容易落入空洞。而且,如果我們以當代視角再來回顧諸如盧梭的主張和擔憂時,會發現這個問題尤為復雜:一方面技術的進步極大提升了我們的生活質量,另一方面在技術規?;笠驳拇_存在反噬自然與人性之處。更為重要的是,由于距離過近,我們很難就當下的某項技術做出完整的、回顧性的價值判斷,正如同社交媒體兩極化了本就分裂的人群,但它同時又具有以往任何時代所不具備的傳播性和即時溝通效能一樣。這也正如同當年盧梭對鐵路的擔心,換做是今天的主題應該就是:“改善民生”和“破壞生態”孰輕孰重?該如何在某個階段權衡利弊?
最近,我遇到了天文學家帕斯卡·厄什(Pascal Oesch),他是日內瓦大學的助理教授。厄什教授和他的同事們有著一個特殊的榮譽,他們發現了已知距離最遙遠的天體——一個名為GN-z11的小星系。那個星系距離我們如此遙遠,以至于它的光需要經過130億年的旅程才能從那里傳到地球。
GN-z11是一個在大熊座發現的高紅移星系,為目前已證實的可觀測宇宙中最古老、最遙遠的已知星系。? Astrobites
我問厄什教授,是否對他電腦屏幕上的這個微弱的光點有個人層面的情感共鳴。這個微弱的光點是否感覺就像是自然的一部分,宛如是與濟慈、歌德和愛默生所處的同一個世界,那個世界中有“綴滿茅屋檐下的葡萄藤蔓;使屋前的老樹背負著蘋果”(詩句來自濟慈《秋頌》,查良錚譯。編者注)的地方嗎?
厄什回答說,他每天都會看著這些遙遠的光點。
他表示,它們當然是宇宙的一部分。但是請想一想這個抽象過程:來自GN-z11的幾個疲憊的光子會落在繞地球軌道的衛星上的光電探測器上,產生微小的電流,被轉化為0和1的數字,然后以無線電波的形式傳送到地球。這些信息隨后在新墨西哥州和馬里蘭州的數據中心進行處理,最終出現在厄什教授位于日內瓦的電腦屏幕上。
如今,專業天文學家很少透過望遠鏡觀測天空,而是坐在電腦屏幕前。
不僅僅是天文學家,我們中的許多人每天花費數小時盯著電視、電腦和智能手機的屏幕。我們很少在一個晴朗的夜晚走到遠離城市燈光的地方,凝視那黑暗的星空,或者在沒有數字設備陪伴的情況下在樹林中散步。
我們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待在由木材、混凝土和鋼筋構成的建筑中。盡管我們的技術取得了巨大的進步,卻大大減少了我們與自然的直接接觸。我們的生活充斥著媒介。
? Tenor
我們創造了一個沒有自然的世界。
然而,在人類歷史99%以上的時間里,我們都與自然密切相連。我們生活在戶外。第一座有屋頂的房子出現在5000年前,電視的出現還不到一個世紀,網絡手機只有大約30年的歷史。
在我們200萬年進化歷史的絕大部分時間里,達爾文的進化力量塑造了我們的大腦,使我們與自然建立了親密的聯系,這就是生物學家E.O.威爾遜(E.O. Wilson)所言的“親生命性”(Biophilia,由威爾遜在他的著作《親生命性》(1984)中提出,其中將親生命性定義為“與其他生命形式相接觸的欲望”。編者注)。
這種親近感對生存大有裨益。選擇棲息地、覓食、讀懂即將到來的風暴的跡象,這一切都會有利于與自然深深地聯系在一起。
? Harry Gruyaert/Magnum
社會心理學家已經觀察到,這種敏感性至今仍然深植于我們的心理之中。進一步的心理和生理研究表明[1],更多時間在大自然中度過可以增加幸福感和福祉,而接觸自然時間較少則會增加壓力和焦慮。
因此,我們所創造的無自然環境與我們心智中的“自然”情感之間存在著深刻的脫節。
實際上,我們生活在兩個世界中:一個與自然密切聯系的世界,深深埋藏在我們古老的大腦中;另一個是數字屏幕和人造環境的非自然世界,這些都是由我們的科技和智力成就構建而成。
我們與我們古老的自我進行著一場戰爭。這場戰爭的代價現在才開始顯現出來。
2004年,歐伯林學院(Oberlin College)的社會心理學家斯蒂芬·邁爾(Stephan Mayer)和辛迪·麥克弗森·弗蘭茨(Cindy McPherson Frantz)開發了一種被稱為“與自然的聯系度量表”(Connectedness to Nature Scale,簡稱CNS)的工具,用于確定一個人的親生命性。參與者需要對每個陳述回答“強烈不同意”,“不同意”,“中立”,“同意”或“強烈同意”,然后計算出一個總體得分。
CNS測試中的一些陳述包括:
·我經常感到與周圍的自然世界融為一體。
·我將自然界視為一個我所屬的社群。
·當我思考生活時,我會想象自己是一個更大生命循環過程的一部分。
·我感到我與地球的歸屬感相等,就像地球也屬于我一樣。
·我覺得地球上的所有生物,無論是人類還是非人類,都分享著共同的“生命力量”。
近年來,心理學家進行了許多研究,探究了CNS測試得分與衡量幸福和福祉的成熟實驗之間的相關性。在2014年,加拿大公共衛生機構的心理學家科林·卡帕爾迪(Colin Capaldi)及其同事們合并了30項此類研究,涉及超過8500名參與者[1]。
心理學家發現了自然聯系度與生活滿意度和幸福感之間的顯著關聯??ㄅ翣柕虾退膱F隊得出結論稱:“自然聯系度較高的個體往往更具有責任心、外向性、和善和開放性……自然聯系度還與情緒和心理福祉相關?!?/strong>
? Form Nutrition
在特定的環境中,有許多這樣的相關性實例。在有綠葉植物或窗戶可以看到花園和樹木的醫院病房中,手術后患者的康復效果更好。在辦公室里可以看到田園風景的窗戶,工作人員的焦慮感較低,工作態度更積極,對工作的滿意度更高。
我們并不需要遠行,就能找到描繪沉浸在自然中帶來的“幸福感”的文學表達。在1844年《自然》(Nature)一文中,拉爾夫·沃爾多·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寫道:“在這樣的氣候中,幾乎每年的任何季節都會出現那些日子,當世界達到完美之時,空氣、天體和大地融為一體,如同大自然要寵愛她的后代一樣……我們從我們狹小擁擠的房屋中悄然踏出,進入夜晚和早晨,我們看到每天都有壯麗的美景將我們包裹在其懷抱中。”
詩人瑪麗·奧利弗(1935-2019)。? NPR
在更加繁忙和技術密集的當下,我們需要更多的努力才能悄然脫離我們狹小擁擠的房屋。但詩人瑪麗·奧利弗(Mary Oliver)做到了。在她1972年的詩歌《在森林里沉睡》中,奧利弗寫道,她“睡得從未有過的安寧,像一塊卵石/躺在河床上,沒有什么/阻隔在我與星辰白色的火焰之間/除了我的思緒,它們輕輕地飄浮/就如同飛蛾漂浮在/那完美樹林的枝葉間……到清晨/我消失了至少十幾次/進入那更美好之中”。
森林對心靈恢復尤其有效。日本的醫生和心理學家們開發了一種名為“森林浴”(shinrin-yoku)的心理療法。其理念是,花時間在大自然中,特別是在森林中散步,可以改善心理健康。通過對數百名健康志愿者進行研究,使用標準的心理測試評估情緒和焦慮,并將在森林中度過一天的人群與另一個遠離森林的對照組人群進行比較。
? Shizuka Ryokan
結果顯示,在森林中度過一天后,對抗情緒、抑郁和壓力顯著減少。這種影響不僅體現在情緒量表和焦慮量表等心理測試上,我們身體內測得的可量化的化學物質也表明焦慮和壓力水平下降。
近期在《國際生物氣象學》雜志(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Biometeorology)上總結和發布的眾多研究表明[2],森林浴顯著降低了主要應激激素皮質醇的水平——這是身體的主要應激激素。這并不奇怪,因為激素是大腦與身體其他部位間的信使。我們的大腦在數百萬年的演化中適應了大草原和平原上的生活,而非在幾千年的封閉建筑中。
幾年前,我在緬因州的一個小島上經歷了我與大自然之間最為深刻的一次接觸。島上有一對魚鷹(此處指的是鶚,而非鸕鶿。編者注)棲息在我們的房子附近。每到季節,我和妻子都會觀察這些鳥類的習性。
4月中旬,魚鷹夫婦從南美洲度過冬季后返回巢中產卵。5月末或6月初,蛋孵化出雛鳥。父親每天盡職地給巢中的鳥兒帶來魚食,而雛鳥們也逐漸長大。到了8月中旬,它們已經長到足夠大,可以走出巢穴進行第一次飛行了。
? Giphy
整個季節,我和妻子記錄下了所有它們從到來和離去的情景。我們留意著每年的雛鳥數量。我們觀察到,在8月初,距離離巢飛行還有幾周時間,剛長成的魚鷹已經開始拍打翅膀以獲得飛行的力量。
8月的一個傍晚,當我站在二樓的圓形陽臺上觀察著它們時,那兩只幼年魚鷹第一次準備展翅飛翔。整個夏天,它們一直觀察著我,就像我觀察著它們一樣。我家陽臺與鳥巢的高度差不多,對于這些剛離巢的小鳥來說,我在它們看來也像是在自己的巢穴里。
它們在空中完成了一個半英里的環繞飛行,然后忽然快速向我飛來。幼年魚鷹雖然略小于成年魚鷹,但仍是一種龐大的鳥類,有著強大而鋒利的爪子。
我的第一反應是躲避,因為它們的爪子可能會撕開我的臉。但某種力量讓我站在了原地。當它們離我只有4.5米或6米時,兩只鳥突然向上飛離。
但在那令人驚恐的攀升之前,我們有大約一秒鐘的眼神交匯。言語無法描述那一刻。那是一種彼此相連、相互尊重、認同我們共享同一片土地的目光。
當那兩只年輕的魚鷹離去后,我發現自己在顫抖,眼含著淚水。至今我仍無法完全理解那一瞬間發生了什么。但那是與自然的深刻連接,一種整體感的體驗。在幾年前的一項引人注目的研究中[3],倫敦商學院的賽琳·凱塞比爾(Selin Kesebir)和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的心理學家佩琳·凱塞比爾(Pelin Kesebir)發現,小說、歌詞和電影情節中對自然的描述從20世紀50年代開始逐漸減少,而對人造環境的描述則沒有減少。
研究人員首先仔細挑選了一份包含186個詞匯的列表,這些詞匯反映了自然以及人類與自然的聯系,但不包括科學術語。一般類別中的自然詞匯,包括動物、雪、土壤、秋天、河流、天空、星星和季節等。鳥類類別中的例子有鷹、蒼鷺和知更鳥。樹木類別中的例子有榆樹、紅木和雪松?;ɑ茴悇e中的例子有風鈴草、丁香和玫瑰。
? Nico Krijno
為了進行比較,科學家選擇了反映人造環境的詞匯,比如臥室、街道和燈。然后,研究人員使用了在線數據庫,如谷歌Ngram、Songlyrics.com和IMDb,追蹤自1900年以來各種文化產品中自然詞匯和“無自然”詞匯的頻率。
當然,詞匯不斷的增加會使得舊詞匯的使用頻率下降。然而,凱塞比爾夫婦沒有發現與人造環境相關的舊詞匯使用頻率的下降。他們還排除了另一個競爭性因素: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從農村搬到城市。盡管這種趨勢確實存在,但城市人口的增長并沒有在上世紀50年代突然加速,這與當時使用自然詞匯的減少形成了鮮明對比。
研究人員得出結論,文化對自然引用的減少,以及大眾想象中自然的減少,必定與從1950年開始的技術變革有關,尤其是室內和虛擬活動,比如電視(1950年代)、視頻游戲(1970年代)、連接到互聯網的計算機(1980年代)和智能手機(1990年代-2000年代)——換句話說,屏幕創造的世界。
事實上,2018年尼爾森(Nielsen)的一項研究發現[4],美國成年人平均每天花費超過9個小時注視數字屏幕,這超過了我們清醒時間的一半。
那么,除了與古老自我的心理不和諧之外,我們在自己創造的這個非自然、數字化世界中究竟失去了什么?
? Take Care of Texas
首先,正如我所描述的,我們失去了與大自然相處的心理健康,與生活在沒有大自然的環境中增加的壓力形成對比。其次,我們的年輕人由于與自然脫節、過多沉浸于屏幕,導致了心理傷害。
記者理查德·盧夫(Richard Louv)在他頗具影響力的著作《林中最后一個孩子》(Last Child in the Woods)中,創造了“自然缺失癥”(nature-deficit disorder)一詞來描述那些由于無法沉浸在大自然中而導致心理疾病和抑郁增加的兒童。
《兒科護理雜志》(the Journal of Pediatric Nursing)最近總結的研究表明[5],雖然兒童在室內呆的時間越來越多,但他們的心理健康問題卻在增加。相比之下,研究還得出結論,在“綠色空間”度過更多的時間可以提高兒童的注意力,減輕壓力,甚至與標準化測試的更高分數相關。
然后是屏幕本身的人工世界。圣地亞哥州立大學的心理學教授讓·特溫吉(Jean Twenge)及其同事,在對美國逾44000名照料兒童和青少年的照顧者進行的調查中發現[6],每天看屏幕時間超過一小時的同時,伴隨著越來越少的心理幸福感,包括好奇心不足,自控能力較差,更容易分心,交友困難,情緒不穩定,以及完成任務的能力較差。年齡最大的青少年群體(14至17歲),平均每天花費在屏幕前的時間為4.6小時。
所有這一切都令人擔憂,并且需要干預。但我認為我們在遠離自然時失去了另一種更微妙、更難以衡量的東西:一種扎根土地的實在感,與比我們自身更大事物建立聯系的感覺,對快節奏數字化世界的鎮靜,創造力的源泉,以及我在與魚鷹進行目光交流時感受到的完整性。
大自然滋養著我們的精神自我。
? Giphy
我指的是一種感覺,一種成為比我們自身更大的事物的一部分,一種連接到這個瞬息萬變的世界中古老而真實的東西,一種對美的欣賞,以及對我們所處的奇異而美妙宇宙的敬畏。
當我們走進森林、坐在海邊,或者在明亮的夜晚凝視天空時,我們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那種無法名狀的東西。不知何故,我們正在與祖先的自我以及綿延至原始海洋和純凈土地的生命之鏈重新建立聯系。
技術在其最廣泛的意義上引發了這些錯位。當然,有許多不同類型的科學和技術,其中大多數已經極大改善了我們生活的質量。印刷機、蒸汽機、抗生素、汽車、真空管、硅片、電力、避孕藥、麻醉、冰箱。如果適度使用電視、電腦和智能手機,在不妨礙我們體驗風、河流、天空、流星雨、樹木、土壤和野生動物的情況下,它們也可以改善生活質量。
技術本身沒有思維,沒有價值觀。我們人類擁有思維和價值觀,可以將技術用于善或惡。
我并不會天真到認為現代世界的科技化發展會放緩甚至停止。但我確實認為,我們需要更加關注這項技術給我們帶來的代價,以及與大自然進行直接親近體驗的至關重要性。
而所謂的“代價”,我指的是亨利·大衛·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在《瓦爾登湖》(Walden)中所說的:“一件物品的代價,就是為它而犧牲的生命?!?/strong>
梭羅所處時代的新技術是鐵路,他擔心鐵路正在奪走生活。文學評論家和技術歷史學家利奧·馬克斯(Leo Marx)在其1964年出版的著作《花園里的機器》 (The Machine in the Garden)中應驗了梭羅的擔憂。該書描述了美國田園生活是如何被19世紀和20世紀的技術和工業化打斷的。
馬克斯肯定無法想象互聯網和智能手機,這兩者出現在他的幾十年后?,F在,我擔心的是“元宇宙”(metaverse)這一包羅萬象的虛擬世界的前景,以及硅谷為構建它而展開的競爭。
再次強調,我們應關注的不是技術本身,而是我們應該如何使用該項技術,以使其與我們生活的其他方面保持平衡。
多年前,我第一次帶著當時兩歲的女兒去海邊。我記得,我們必須從停車場步行很長一段距離才能看到大海。一路上,我們經過了大海的各種標志:沙丘,貝殼,被太陽曬干的蟹爪,小巧的笛鸻,生長在巖石之間的海薰衣草叢,偶爾還有一個空汽水瓶??諝饫飶浡认毯颓逍碌奈兜?。
我女兒沿著一條曲折的小路,蹲在這里或那里觀察有趣的巖石或貝殼。隨后,我們爬過了最后一個沙丘的山頂。
? Gifer
突然,海洋出現在我們面前,寂靜而寬廣,綠松石色的海面不斷展開,直到與天空融為一體。我很擔心女兒對她以前從未見過的廣闊而原始的大自然的反應。她會感到害怕、高興還是冷漠?那一瞬間,她愣住了。然后她笑了。
參考文獻:
[1]www.frontiersin.org/articles/10.3389/fpsyg.2014.00976/full
[2]www.researchgate.net/publication/235394485_Effects_of_woodland_walking_on_salivary_stress_markers_cortisol_and_chromogranin_A
[3]journals.sagepub.com/doi/abs/10.1177/1745691616662473
[4]www.nielsen.com/zh/insights/2018/time-flies-us-adults-now-spend-nearly-half-a-day-interacting-with-media/
[5]www.sciencedirect.com/science/article/abs/pii/S0882596317301859[6]www.ncbi.nlm.nih.gov/pmc/articles/PMC6214874/
文/Alan Lightman
譯/腐竹與瘦竹
校對/兔子的凌波微步
原文/www.theatlantic.com/technology/archive/2022/01/machine-garden-natureless-world/6212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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